离别的背影 离别的背影 李晓莉 李晓莉 摄 摄
搬离宿舍的最后一夜,我倒坐在敞篷三轮车的行李堆上,三轮车慢悠悠地从北大南门驶出,晚风从身后推耸着我,路灯昏黄的灯光透过稀疏的树影洒在我的脸上。我忽然想起大一时看过的师兄拍摄的纪录片作业,开篇和结尾都是镜头仰拍着南门外行道树的树枝,一镜到底。
那一刻,我忽然想,生活真像一个晦涩的隐喻,我所见的路灯与树影,与纪录片里的阳光与树梢,是本体和喻体的关系。我匆匆而过的四年青春戏,从开篇到结尾,一镜到底,又仿佛未完待续。
未名湖
陆邵阳院长在新闻与传播学院毕业典礼上的发言中说道,宁静是未名湖的常态,静静地等待着晨昏黎明,静静地陪着时光进行四季变换,静静地吸纳、倾听湖畔人们的絮语,静静地等待着时间的轮回。“宁静”才是与这所历史悠久的大学更贴切的气质。
《未名湖是个海洋》这首校园民谣唱了二十几年,唱进了毕业生的回忆,唱进了北大生活的点点滴滴。
刚入学时,怀着新奇与诗意,我常一个人探访未名湖。清晨雾散时花神庙前的听不懂的外语朗读,黄昏月半时湖畔长椅上与虫鸣一起躁动的情人的絮语,深夜寂静中湖心岛的一缕箫声,元旦跨年博雅塔的灯火璀璨,石舫和未名湖石碑边一年到头都络绎不绝的游客,都是诗意盎然的记忆片段,在离别后更显生动。
后来,我成了未名湖的常客。散步,谈天,喝酒,甚至在暴雨中绕湖一圈又一圈。春来岸边抽芽的细柳和湖里成双的野鸭,夏至湖畔连绵的荷叶与俏丽的荷花,晚秋湖心岛的红枫翠柏金黄树叶,浓冬冰场咔哧咔哧的冰鞋声响,透过清澈的湖水,看得见的湖底并没有藏着诗人。未名湖的朝晖夕阴四季变幻,是一簿北大独有的日历,每个造访的人都为它记一件事项,划一笔注脚。
毕业前夜,系里的同学在石舫长坐。北大毕业歌集锦的《青春戏》专辑放了一遍又一遍,诗词接龙歌词接龙成语接龙接到不愿再接,我们问彼此的四年总结,未来规划,后悔与不舍,分手与暗恋。凌晨三点半,我们仰卧在石舫边,朋友圈有人说湖水不深,水温宜人,我们听着漆黑中鱼跃水面的扑通声,最后还是拍了拍满身的灰尘,与湖光塔影和方正集团彻夜闪亮的广告牌说了再见。
歌里说,灵魂们都是一条鱼,也会从水面跃起。
或许有一天我们也会从水面跃起,那时候我该记得,凌晨三点半的未名湖,是多少度?
老楼
室友大同,是我们寝第一个离开40楼341宿舍的人。同寝的其他三个人在门口和她拥抱道别,室友之湄抱住大同,话没两句便哭成一团。后来,室友夏菁在凌晨五点拖着行李默默离开,之湄定好闹钟跳下床来送别。最后,我和之湄告别在酒足饭饱的小西门外,一声再见,我转头狂奔,跳上运通114公交车,她走过斑马线,回到床垫都没有铺好的新宿舍。
我以为这就是告别了,哭着,笑着;充满仪式感的,稀松平常的。
从35楼到40楼,从遥感楼东楼到南门口蒙民伟楼,35楼下盘踞在老树根的白毛黑尾猫咪死于非命,遥感楼穿梭在会议室和办公室的院猫希拉里不知所踪。在学院的毕业展上,半块红砖摆在进门的第一个,介绍卡片上赫然写着的“35楼的一块砖”,像一个暗号,敲开了我们虚掩的记忆之门。
每年召开美食节的家园食堂,每周末都熙熙攘攘的周末书市,睡过头赶上课时解决早餐的博实超市,各类图书物美价廉的博雅堂和野草书店,连同着CBD的麻辣烫铁板烧煎饼果子冻酸奶,小西门外的烤鹅腿乳猪蹄,和南门口不知底料何时换的麻辣烫,成为了这一届毕业生的独家回忆。
“也许当时忙着开黑打游戏,忙着准备第二天的PPT,我理所当然难忘记,是谁风里雨里一直默默为我跑学一。”在院里的毕业晚会上,寝室一起唱着改编版的《小幸运》,台上笑语盈盈,台后也泪眶盈盈。
半夜洗漱后来一把王者荣耀,互相嘲笑彼此是对方的神坑队友,坚持怂恿对游戏完全无感的夏菁加入战队,是毕业前寝室的每日日常。而每餐一个室友为全寝室觅食的日常,新买了便利贴就要拍照一整晚的日常,过节要吃炸鸡、过生日要吃芝士蛋糕的日常,失恋后歇斯底里大骂渣男的日常,还有保研时每到半夜就要一边痛哭一边互相鼓励的日常,都成了歌里唱的“我理所当然难忘记”。
犹记得35楼拆前,有一天傍晚,三个看上去年龄很大的老太太敲开我们寝室的门,和我们聊天说她们曾经就住在这个房间,听说楼要拆了,一定要来看看。在我拖着行李抱着脸盆牙具离开兵荒马乱的寝室时,像蒙太奇一样,我想到那个傍晚。四十年后,当我们头发花白,念念不忘回到学校,是否还有一份我们封存的专属回忆,让我们在傍晚敲开房门,就能看见过往的故事扑面而来。
转身之间
“我可能是那种永远无法笑着说再见的人。”同系的毕业聚餐选在北大南门口的火锅店。火锅热气蒸腾,我刚戳破一粒黏糯的芝士丸,雨濛说完这句已经开始掩面而泣。我想起她在全院毕业纪念品展览上给掉落的照片贴胶带,笑着对我们说:“漂亮吗?这展览是我策划的!”策划毕业展,对“无法笑着说再见”的她来说,或许是件幸福又残忍的事情。
就这样,编辑出版学系的九个人,围坐一桌,安静地说话,沉默地落泪。这样的场景,在我们系是第二次了。第一次是恩师病逝,第二次是毕业分别。
“系草”深宇摘下眼镜抹着眼泪说,肖爷爷走的时候他不知为什么没有哭,今天他却不知道为什么忍不住要哭。看见平时硬汉模样的他惨哭起来,我忽然意识到,或许这就是四年编出的“生离死别”了。
三年前,八个同学怀着各自的目标与志愿组成了编辑出版学系。聚餐时,回想起当时填报编出专业的初衷,真如半开玩笑地说,当时以为凑不齐人肯定开不了,不如报编出给深宇一个面子。我们捧腹大笑真如失策,却也不禁自问,初心安在否……
“青春路上共向前,你去工作我读研,此去鹏程九万里,归来仍是少年。”在毕业晚会上,编出九人的一台群口相声有一个激情澎湃的结尾。
聚餐笑过哭罢,我们举杯,祝一句“陪君醉笑三万场,不诉离殇”,干掉了最后一杯免费赠饮的酸梅汤。
《青春大概》里唱过:在遗忘中不舍,醉醒交错,青春大概如你所说。在花落时结果,期望很多,青春大概就这样过。
在凌晨三点,我搁下笔来,北京的雷雨扰人思绪。此时的北大,大概未名湖水波荡漾,40楼空荡荡的宿舍窗门吱呀叫喊,如果从南门缓步向前,抬起头来,灯光树影仍是那派纪录片景象。人人如此,岁岁年年。
(作者为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2017届本科毕业生)